漳州斗鸡绝地重生

　　核心提示

　　近日，农业农村部发布濒危畜禽遗传资源抢救性保护系列成效，其中一大亮点是漳州斗鸡等6个濒危品种首批实现“转危为安”。

打斗中的漳州斗鸡 郑文典 摄

　　几千年前，聪明的古人就开始将野生原鸡驯化为家鸡，从中获取优质蛋白。在长期饲养中，人们发现有些鸡不仅相貌出众，而且骁勇善斗。经过年复一年的人工选择与定向留种，家鸡大家族诞生了一个有别于肉鸡、蛋鸡的全新分支——专供玩赏的斗鸡。

　　作为斗鸡中的佼佼者，漳州斗鸡精干结实、敢打善斗、机警敏捷、爆发力强、耐力持久，与吐鲁番斗鸡、中原斗鸡、西双版纳斗鸡并列为我国四大斗鸡品种。在“爱拼才会赢”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漳州斗鸡，最初是王公贵族的专属，之后慢慢发展为独具特色的民间竞技娱乐项目。

　　和一些小众地方畜禽品种一样，漳州斗鸡也曾遭遇存亡之虞。2022年，在第三次全国畜禽遗传资源普查中，它被认定为濒危品种。为此，福建系统开展抢救性保护，量身定制保护策略，推动漳州斗鸡种群数量明显回升。

　　本期深读走近漳州斗鸡，复盘这场针对地方品种的“血统保卫战”。

　　家鸡中的“斗士”

　　故事从“练家子”与漳州斗鸡初相遇讲起。

　　2009年的一天，漳州人林炎明在闹市闲逛，平生第一次碰上斗鸡比赛。这些斗鸡器宇轩昂，骨骼惊奇，身形高大，拥有三菱嘴、梭子头、鹅颈、蟑螂翅、钢筋脚。

　　更让他惊奇的是它们独到的打斗招式与战略战术。有的采取跑堂打法，边跑边打消耗对手体力，最后“趁你病要你命”，反身攻击，一招制胜，与常山赵子龙的回马枪如出一辙；有的擅长埋头闪避，躲在敌手翅膀、肚子下，专攻下三路，可媲美地躺拳；有的硬打硬扛，与刚猛有劲的少林拳异曲同工……

　　自小学习达尊拳的林炎明，从它们的招式中，看到了中国功夫的影子。

　　“闽南人爱拼敢赢，漳州鸡敢打善斗。”兽医专业出身的林炎明对斗鸡产生了浓厚兴趣，开始遍访漳州民间玩家，研究斗鸡门道。深度接触后，他发现，在漳州斗鸡圈，不同的玩家分属不同门派，门下的斗鸡各有奇招，不同血统之间相生相克，没有常胜将军，“第一名轻松打败第二名，却可能在第三名面前败下阵来”。

　　这就是基因传承的魅力。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些从野外捕获的飞禽走兽，经过人类长期驯养，变成今天的家禽家畜。

　　“我省地处亚热带，复杂多样的生态条件孕育了丰富的畜禽遗传资源。”福建省农业农村厅种业管理处负责人说，福建现有八大类29个品种纳入省级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其中13个为国家级保护品种。“一方水土养一方品种，每一个都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基因库，是地域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

　　作为全省八大鸡种之一，漳州斗鸡是“南南融合”的产物。

　　漳州人爱好斗禽由来已久，明清时期就有斗鸡、斗鹌鹑风俗。100多年前，旅居南洋的华侨趁回乡之便，带回当地“番鸡”，与漳州本地的鸡世代杂交繁衍，培育出漳州斗鸡。光阴流转，漳州斗鸡发烧友总结出一套集繁育、饲养、训练、比赛等于一体的经验，特色鲜明的漳州斗鸡文化逐渐形成。

　　“一入鸡圈深似海”的林炎明却发现，曾经战绩赫赫的漳州斗鸡正遭遇“英雄迟暮”的落寞。

　　保护刻不容缓

　　林炎明的两位师父陈永义和林贝水斗了一辈子。

　　陈永义的斗鸡擅长硬打硬扛，得力干将“钢铁战士”在役期间零败绩；林贝水的斗鸡主攻以柔克刚打法，门下主将曾在一场车轮战中连胜3只斗鸡，赢得“一挑三”的江湖名号。多年来，两位大师棋逢对手，互不服输。

　　既有门派之争，便有门户之见。长期以来，陈林两派只交战不往来，坚守自家纯正血统，绝不允许鸡种外流。林炎明曾为收集漳州斗鸡纯种资源登门造访，苦口婆心。两位师父满口答应，结果第二天拿出的却是抹了脖子的死鸡，只因“面子可给鸡不可给”。

　　类似的现象在漳州斗鸡圈并不少见，林炎明称之为“闭门造鸡，故步自封”。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漳州斗鸡的尴尬处境。

　　“过去，漳州斗鸡的选育和繁育多由民间爱好者自发完成，每户饲养少则两三只，多的也不过十余只，相互之间缺乏基因交流。”福建省畜牧总站二级推广研究员江宵兵说，长期自繁自育、近亲交配，造成漳州斗鸡体尺外貌、生产性能等出现不同程度退化。更有甚者，为了短期提高斗性，有的饲养户将漳州斗鸡与越南、泰国斗鸡杂交，造成血缘混杂。

　　同时，斗鸡本身繁殖性能低下，一只母鸡年平均产蛋仅80枚左右，与动辄300多枚的高产蛋鸡比相去甚远，种群数量减少难以避免。根据品种志书记载，20世纪80年代，漳州斗鸡饲养量仅200多只；2003年，漳州通过举办斗鸡赛等形式，推动斗鸡活动从“地下”转向“地上”，斗鸡种群数量短暂增长，中心产区芗城区存栏量达到2万多只；但第三次全国畜禽遗传资源普查结果显示，漳州斗鸡种群数量又只剩下1000多只。

　　保护刻不容缓！

　　2022年，农业农村部在普查评估基础上，将漳州斗鸡列为国家濒危畜禽遗传资源抢救保护品种之一，指定江宵兵担任抢救保护责任专家，制定漳州斗鸡“一品一策”抢救性保护方案；省农业农村厅随即成立漳州斗鸡抢救保护小组，成员包括省、市、县（区）农业农村主管部门和畜牧技术推广部门、漳州斗鸡繁育协会、漳州诸葛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保种场）。

　　血统“保卫战”

　　保种的第一步，是广泛收集散落在民间的纯种资源。

　　分散零星饲养、各自为政、种性退化、血缘混杂……面对种种现实难题，省市县畜牧专家在漳州开展全城大搜寻。他们根据品种志书所描述的特征特性，将纯种漳州斗鸡各个部位的标准照逐一放大，挨家挨户敲开养殖户的家门，认真比对，细致甄别。

　　陈永义与林贝水依然不理解、不配合。眼看相劝无效，林炎明决定用战果说话。他说服两位师父一人出公鸡、一人出母鸡用于配种，并承诺绝不让鸡种流入对家。结果如设想的一样，由此培育出的后代“克里琴科”“双拐加锤”兼具两种血统的优势，能攻善守，在斗鸡场上打败自己的前辈。比赛结果揭晓，两人终于想通了，画地自限没有前途，不同血统之间相互交流才有未来。于是，他们主动提供自家纯种鸡用于保种。就这样，保种团队采取能收尽收、应收尽收的办法，让漳州斗鸡保种的基础群体得以构建。

　　“与普通鸡不同，漳州斗鸡在小鸡阶段便窝里斗，养到最后往往只剩一地鸡毛。”江宵兵复盘既往保种经验后认为，漳州斗鸡不适合集中式大规模饲养。为此，她提出了“协会联结保种户”+“保种场联合繁育协会”的保种模式。具体来说，组建漳州斗鸡繁育协会，广泛吸纳会员，会员负责各自纯种漳州斗鸡家系的纯种繁育；依托漳州诸葛农业科技有限公司设立核心保种场，负责30个家系纯种繁育。每一只鸡从出生开始就要植入芯片，登记造册，建立系谱，确保“一鸡一码”，全周期可追溯。这种统分结合的保种模式，既契合漳州斗鸡好斗不合群的特性，又能够广泛动员社会力量，扩大纯种基因池，丰富种群遗传多样性。

　　明确了保种方案与保种主体后，就要边养边斗，边斗边选，让纯种漳州斗鸡的优良基因一代接着一代传承下去。

　　当漳州斗鸡还是一枚种蛋的时候，末位淘汰就开始了，蛋形不好的，蛋壳太薄的、破裂的，首先出局；从破壳而出到1个月是雏鸡阶段，脐眼收缩不足、身体孱弱、外形不达标的先天不足者，一票否决；1～3个月的小鸡开始显现出好斗天性，阵亡伤残的自然淘汰；6～10个月的青年鸡需要隔离饲养，其间每一只鸡需要经历至少3次试斗，以淘汰斗性差、骨骼发育不良的个体。

　　历经重重考验留下来的成年鸡可谓出类拔萃，但对它们来说，“斗士”的生涯才刚刚开始。

　　“作为后备种鸡，每一只成年鸡都拥有专属营养师、教练与兽医。”作为漳州斗鸡繁育协会首任会长的林炎明说，漳州斗鸡除了吃常规饲料、林下昆虫等以外，还吃上含有西洋参、海马等贵重食材的营养套餐。每天天蒙蒙亮，它们就开始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教练追着鸡跑5公里，即所谓的“撵鸡”；两只鸡隔着笼子跑笼30分钟；随后，教练为每只鸡进行徒手训练，让它们原地起跳100～300下，原地深蹲50下，翅膀拉伸50下，同时还要让它们模拟现场比赛，绕颈走，前进后退旋转。经过日复一日的训练，它们每一处肌肉都得到充分锻炼，并养成肌肉记忆，与教练配合无间。

　　层层选拔，重重历练，斗场上见真章。漳州斗鸡繁育协会每年在当地旅游景区举办10多场遗传性能鉴定比赛，一方面是为了展示斗鸡文化，推动民间技术交流；另一方面是为了在斗中选种。每一只斗鸡的战绩都会被记录在案，当斗鸡鸡龄达到3年退役后，综合成绩优异且繁殖性能稳定的斗鸡才有可能被留下来作为下一代种鸡。落选者则只能作为商品鸡饲养，作为肉用。

　　“转危为安”之后

　　“这只种鸡智勇双全，曾斗败过一只身价11万元的健将，得名‘11万’；这只‘狙击手’天赋异禀，能用腿上的后距精准打击对手眼睛；这只‘锁喉枪’多少有点不讲武德，作战时专攻敌方薄弱点……”

　　在漳州斗鸡核心保种场，林炎明逐一介绍保种成效。经过3年抢救性保护，漳州斗鸡群体数量已明显回升。保种场与协会会员共养殖62个家系，存栏数量超2000只，是2021年普查时的近2倍。

　　不过，林炎明更关心“转危为安”之后的漳州斗鸡今后该何去何从？

　　“开发利用，才是最好的保护。”省农业农村厅种业管理处负责人表示，应当在稳定扩大保种规模基础上，以保护促开发，以开发促保护。对漳州斗鸡而言，就是要“以斗促保”，深度挖掘和大力弘扬斗鸡文化。

　　林炎明主张加快漳州斗鸡产业化开发，构建完整的价值闭环。一个方向是农文旅融合。近年来当地已尝试不定期在景区举办斗鸡赛事等活动，通过收取出场费、门票分成等实现增收，反哺保种工作。从业者期待进一步扩大赛事规模，引入直播，让这种小众娱乐进入大众视野。另一个方向是餐饮开发。漳州斗鸡养殖周期长，肉质紧实鲜美，作为高端鸡肉食材食用别有一番风味。目前，从保种群体中淘汰的商品鸡已成为当地部分餐馆的特色食材。林炎明认为，可结合福建特色药膳文化，开发漳州斗鸡特色菜肴，前景可期。

　　江宵兵认为，漳州斗鸡得益于优异基因，胸肌异常发达，脂肪沉积少，是培育优质鸡的良好素材。未来可利用这些特点，让漳州斗鸡与其他品种鸡开展经济杂交，培育优质鸡品种。

　　记者 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