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一个关于报恩的故事,没有轰轰烈烈的情节,没有金山银山的铺排,有的只是点点滴滴人文关怀的真情。
万历二十四年,公元一五九六年,已是翰林院庶吉士的林秉汉,因祖母之丧回乡守制,第一次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消息很快传开,地方官吏、乡里士绅和本家族亲子弟们早已打听得林秉汉归乡的日子和行程。这一日,车轿冠盖遮天挡道,众人早早地等候在林秉汉回乡必经的溪口亭观音庙。卢知官前两日接到林秉汉的报帖,今天也早早在一旁的树荫下等着。
溪口亭古朴典雅,处于龙津溪与芹果溪的汇流处附近,是善化里与外界船运的中转站,航行龙津溪的船只常停靠这里。亭子背靠杉湖岭,山高林密,苍茏深秀;前临龙津溪,水面宽阔,溪长流缓。依山临水的环境,好不形胜优美!
这一日,林秉汉的船只沿龙津溪顺风行来,刚一靠岸,就让官绅们笑脸热情地迎上岸,嘘寒问暖,“一路劳顿,别来无恙”等等客套话不一而足。林秉汉性情本也是谦逊耿直,在京为官已有些时日,自然含笑礼貌应对。稍事休息之后,各官力邀林秉汉上轿,回去接风洗尘。林秉汉婉拒,说本次回乡,是为奔祖母丧,悲痛在怀,无心领受众位的美意,且请见谅。一番客气礼让之后,官绅们陆续告辞打道回府。
其实林秉汉早已看见等在一旁的憨厚的卢知官。
“春风吹不尽,总是故乡情”,故乡!故人!故乡因为有这样的恩人而让人倍加牵挂。自从三年前那个鸡啼不止的黎明离开家乡,自从在这溪口亭与恩人卢大哥握手一别,自己一去前途顺利,高登龙榜,平步青云。贵人的帮助犹如四两拨千斤,这恩情要怎么报答才能表达自己永远的感激?
林秉汉紧走两步,有力的白净大手握住卢知官那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油手,一声“大哥”,叫得卢知官感动不已。林秉汉让卢知官坐自己的轿子,卢知官说什么也不肯。林秉汉说,也罢,既不坐轿,我们还像前年那样,再携手并肩走一回吧!
路还是那段路,此番归来,却是不同于前番的尴尬和匆忙,崎岖的山路上,过午的阳光拖着两个移动的身影,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互相关照,亲密无间。此时天气,云白风清,天高气爽,四周群峰叠嶂,林海莽莽,一派绿意扑面。行走山间小路,满眼所见皆是茂密的树林、苍翠的草坪、清澈的溪流、飞泻的瀑布,恰似绚丽的山水画轴在眼前徐徐展开。风吹山林声切切,水击溪石语潺潺,鸟鸣山涧,虫吟叶间,自然之韵不绝于耳,恰似丝竹管弦乐袅袅送来。好不舒爽神怡!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美景催发诗情,不知不觉,林秉汉脱口吟诵古人诗句。卢知官听不懂,但见林秉汉此番意气风发的样子,羡慕得直叹息。林秉汉问他何因,卢知官说:怎么也能让自己的后辈儿孙上学识字、知书达理,或者有机会改换门庭,多好!
林秉汉沉思着,如果能够实现恩兄的心愿,就是对恩情的最好报答,而且读书识字是多么好多么长远的事情啊,可以世世代代地流传!于是建议说:兄长何不在住处附近建一间学堂,日后可延请塾师教儿孙读书识字。
卢知官想秉汉兄弟既是这般关照,回去就办。于是一路相谈甚欢,彼此聊些农耕稼穑市情买卖科考经历京城见闻,回忆着当年行走这路紧赶慢赶上省城的情形,动情感叹人生的遭逢际遇,山清水秀间洋溢着属于两个男人间的兄弟情谊。
是夜,卢知官与张氏谈及建学堂的事,张氏深思后,说:人家林姓是大族,有十二丁;而卢氏是小姓,只有两丁。目前有秉汉兄弟罩着,当然是好;几代之后,谁还记得是谁呢?到时难免被林家后代排挤为难。卢知官觉得老婆说得有理,担心起来,迟迟没有动工。
林秉汉与卢知官情同骨肉,一个常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个胸怀坦荡,只说“当初赠银,本不图回报”,互敬互爱,相处胜于手足,两家往来频繁,闲下无事就聊天。有一次聊起建学堂的事,卢知官支吾着似有难言之隐。林秉汉明白了恩兄的疑虑,当即让卢知官在卢家门前大埕,排下香案桌,仰面对苍天立誓:卢家恩典,如同再造。林卢两家,该当和睦相处。日后若林氏后裔欺侮卢氏家族,万代绝嗣。
此外还关照卢知官:“兄长对我资助在先,又不居功讨人情,这份情深义重,让我无以为报。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提出来,只要是我能办到又不伤及他人的,我会尽力去办。”卢知官说,要说为难事,只有一个:因为卢姓在林墩是个小姓,村里附近没有属于卢姓的山地,族人去世后,棺材要抬到几十里外高山去埋葬,每年清明扫墓,路途遥远,实在不便。希望贤弟能为卢姓乡亲方便,赏赐就近一片山地。林秉汉听了,觉得这样的要求在情在理,卢姓外来,人丁单薄,居住不易,要争得一块山地更难。于是一口应承,私下里命人找石匠凿了一块“卢界”二字的石碑,备用。
转眼到了新年,正月初一那日,天气晴和,阳光普照,青山绿水处处欣欣向荣,春光妩媚。卢知官一家依前例准备果品菜肴到林家祖厝祭拜祖宗。香火缭绕,人丁兴旺,气氛庄重。祭拜过祖先之后,林秉汉当着祖宗牌位郑重地重申家训:卢公当年资助科考有功,日后子孙要称他为大爷公,称张氏为大爷娘。教育子孙依礼敬奉,不得以强凌弱欺负卢姓人家。
家宴之后,林秉汉请卢知官陪他去山上游玩,并要他把家中一块石条用麻袋捆着,扛上山去。卢大爷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林秉汉笑着说:“不必多问,叫你扛,你就扛。”
卢知官想:自己有的是力气,这石条且不够一只大猪重。照做就是了。于是把石条扛在肩上,跟着林秉汉上山去了。
春日的暖阳晒醒了一朵朵梨花,晒红了一点点桃花,漫山遍野一片白里透红。可是,林秉汉似乎不像是来赏春景,低头只顾急急地赶路。走了一程,转过一个小山包,卢知官觉得有点吃力,心里郁闷:大过年的,叫我扛这重沉沉、硬邦邦的东西上山,也不说干什么用,也不关照我扛得累不累,只顾自己走得快,让我追赶得气喘吁吁……一边埋怨,一边泄气的“砰”一声,把石条抛落在地。
这一放,急得林秉汉回过头来问:“恩兄,你不是要山地吗?怎么才走一程就把界碑放下来了?看来姓卢的福分也只到这里,回去拿锄头来竖立界碑罢!”
卢知官这才恍然大悟,笑着怪林秉汉不早说明,声称自己至少可以再扛一二十里。林秉汉安慰说:当初你说卢姓没有山地,现在有,够用就好。再说,这附近村落这么多,你要多了,别人就少了。您说是不是?
卢知官本性忠厚,听了林秉汉这一说,觉得有理,不再遗憾,高高兴兴地回家拿锄头来埋界碑。
四百多年后,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一个崇仰历史文化名人的学人,来到林秉汉家乡——生机蓬勃的林墩林溪村,村民们的纯朴热情,村民们对于文化的尊重,对于祖训家风的传承遵守,让我惊讶与感动。在参观“奎壁齐辉楼”的时候,已退休的中学语文教师林扁头先生指着地上一方不大的石碑告诉我:这是光绪时林秉汉后人为“字纸亭”题刻的碑。我不解何为字纸亭,他说,先人对印有文字的纸张有一种天生的敬畏,认为即便是作废的也不能随便丢弃玷污,所以专门盖了“字纸亭”,用于焚烧处理,以保持文字的尊严。
——在这里,在那时,文字可以得到这样的尊重!对于一段恩义传奇的真实性,我已不再怀疑;对于这段传奇的精神实质继续弘扬以至永远,我也不再怀疑。(漳州新闻网林宝卿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