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落在闽南那个叫做五里沙的小村,淅淅沥沥,房前屋后的蕉林褪去了一身的尘衣,绿得恍惚。似也可以藉此洗却凡尘,不必撑那把憨憨的油纸伞,绵长的发丝裸垂在清新的空气中,肌肤只留给雨丝风片,肆意切近。那些飘忽的秋雨,一如在自家后花园踱着方步的林语堂,显得洒脱、从容,而且不觉凉意森然,一点也不!
避开逡巡的目光,就着这款款的雨,踽踽前行,任人僭越。除了一顿免费的午餐,想来此行没有杂事相扰,心便轻松,身也放松,心身可以跟着感觉走。潋滟的前方,诱惑着脚,底下的木栈道漂浮在绿意氤氲之中,如梦如幻,摇摇晃晃,微醺如期相袭。这当儿,衣着单薄又何妨!触手可及的绿叶惬意地舒展着,慕名而来的游客忽隐忽现,擦肩而过抑或狭路相逢,没有了曲意的迎迓,也没有客套的问询,有的只是如林语堂那经典的笑意和颜。在物我两忘的漫游中,这小村的雨丝便滋生了几多的娉婷,田畴也放慢了节奏,青草蜷着腿休憩,野花怯怯地绽放,鸥鹭在水云间缠绵……那些含黛的远山,是大师林语堂彻悟高地人生真谛的妙境吗?木栈道蜿蜒着,蜿蜒成一个个大大的问号、感叹号、句号,向着云山雾海延拓。
伫倚栏杆,绪接万千,那些不经意拂过鬓角的秋雨,定是来自曼妙的西航古道罢!蒸腾的云雾定是笼着五篷船,悬在水云间的船只,从坂仔启航,帆影婆娑,桨声咿呀,穿行在蕉林、竹林、荔枝林,把一个懵懂少年带离家乡,带到厦门、上海、北京、重庆、美国、德国、新加坡、台湾、香港……带到林语堂想去抑或不得不去的地方。而雨,是随身附形、不期而至的。在亲人聚散时分,檐下的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到天明,雨丝散发着缕缕的蕉香;在寒窗苦读时刻,窗外雨骤风狂,灯下形容枯槁,帘间透着阵阵的柚香;在情场失意时节,泪如雨下,夜不能寐,枕间弥漫着丝丝的女人体香;在官场失恃时候,叼着烟斗,看阶下雨打萍,听梁间燕呢喃,心头漾着故土的芬芳;在生活维艰时日,屋漏偏遭连阴雨,呷一口清茶,捧一卷诗书,砸吧间满满的是母亲的奶香……一路的风雨兼程,林语堂始终面带微笑,那么闲适,那么平和,那么淡定——那是带着温度和馨香的雨渲染的吧?
雨还在下,在我抵达亭台的瞬间,下得有点劲道,雨打芭蕉声声泣。蕉叶微颤着,油绿的叶面濡不湿,雨珠一串串滚落在地上,吧嗒作响。仔细聆听,那是为二姐流淌的泪水,是为大女儿早逝的抚棺长恸,是在纽约的中央公园为生活的拮据而黯然心伤,是在阳明山居所阳台上瞭望故乡的莹莹泪光,是在香江弥留之际那依依不舍的泪痕……凄苦的雨隐在身后,优雅的笑展在人前,林语堂注定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演绎人生,所以才成了世人瞩目的大师。
而尘世中的我,与所有人一起,正在承受并将永远承受语堂的雨。那雨,是大师林语堂的精神风范和杰出文学成就幻化而成的,凉爽而温润,一点也不冷。
四处为家,浪迹天涯,却不置一宅,是林语堂对家乡无限的眷恋。家乡的那口井,永远是那么清冽、甘甜,盈盈在望映着稚嫩的面孔;教堂的那口钟,永远是那么清脆、嘹亮,始终匿着父亲谆谆的教诲;小溪的那只蝴蝶,永远是那么美艳动人,栖息在赖柏英的发际不肯离去;母亲的手,永远是那么一种动作——温暖的拥抱、亲昵的拍打,那是人生旅程疗伤的妙招;二姐的眼神,永远是那么忧郁,那“东南敞亮处”的山坡,是心头永远的痛……一个个记忆,织就一幕幕梦境,不容打破——那是关于家乡的记忆。
扯了结婚证,却一烧了之,是林语堂对婚姻的一份自信和承诺。在众人的惊愕中,林语堂用一辈子演绎了“先结婚后恋爱”的这一观念,送给廖翠凤的那枚胸针铭刻的《老情人》就是明证。初恋破灭,热恋无望,现实的婚姻却给蜚声中外的一代文化大师林语堂带来一生莫大的幸福——能在床上抽烟,能躺成最舒服的姿势,允许不理发,和儿孙辈玩得不亦乐乎,偶尔想想初恋和热恋……掰着手指头历数关于幸福那些事儿的林语堂,笃定是一脸的粲然。
著作等身,笔耕不辍,却谦逊依然、待人热诚依然,是林语堂独具的底蕴和光晕。且不说他的发明中文打字机,和在教书育人方面的奉献,单说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已然傲人。他一生写了60多本书,上千篇文章。据不完全统计,世界上出版的各种不同版本的林语堂著作约800种,其中中文版400多种,外文版300多种。仅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大陆出版的不同版本的林语堂著作就超过200种。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法文、德文、葡萄牙文、西班牙文等21种文字,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主要语种,其读者遍布全球各地,影响极为广泛,在国际上享有文化使者的美誉。
不为浮名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循着蕉风,四处张望,深秋的这场雨,薄如蝉羽、轻如笼纱,缔成化境。置身其中,我便单纯了、宁静了,心无旁骛地驰往林语堂所导引的那精神高地。